炎炎夏日,蝉鸣如大雨般倾盆而落。安安身着月白色的蝉翼纱袍趴在绢纱窗前向外远眺。溽暑难耐,这毓庆宫原本没有他的冰块份例,先前都是太子匀给他一些,可近日来暑热渐浓,小孩子体弱易中暑气,只能先尽着孩子们。他只得自己用松针调配了清凉珠香消暑,又用龙脑香涂在扇子上制成雪香扇以熬苦夏。
只见若朗和十三阿哥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偕行而来。十三弟他来做什么?他也是来找自己的吗?怎么会呢?事到如今,难道他还愿意面对自己吗?二人在一棵榕树的树荫下驻足,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只见二人言笑晏晏,怡然自若,难道若朗在十三弟面前是如此安闲自得吗?在他的记忆中,若朗面对自己时总是神色凝重,心事重重。他顿时心如死灰。他为什么会突然和十三弟如此亲近呢?或许他们之间有更多的相似之处和共同的话题吧,更何况他惯会假惺惺装好人邀买人心。若朗见多识广,十三弟博闻强识,他们都有广阔的天地和未来,而自己有的只是一具残损的躯体和包裹在其中的一颗支离破碎的心。他只能囿于一方狭小的天地,身体和心灵被禁锢在这里。他甚至无法开口回应他。一种卑怯感自他心底油然而生。但他转念便心生愧意,自己怎么能如此怀疑若朗呢?给予自己最深的温情和最大的希望的人不正是他吗?可是,难道自己身上真的有什么值得他眷恋的品质吗?与自己比起来,怎么看都是十三弟在各方面都要更胜一筹吧?前路惘惘,或许终有一日他会抛下自己绝尘而去。
眼见着十三弟转身离去,只剩若朗一人朝他所在的方位走来。他果然不是来寻自己的。看着他的身影渐近,安安思绪纷乱,不及思索太多便迅速钻进了身旁的衣橱,他也怨恨自己的临阵脱逃,可经过一番思想上的天人交战,他尚未想好该如何面对他。他将自己关在这个狭小密闭的空间里,最初恐惧和焦虑阵阵袭来,让他似乎回到了那个不堪回首的噩梦。他呼吸着逐渐稀薄的空气,细细密密的汗珠自体内渗出,让他呼吸粗重心跳慌乱。他将香囊放置鼻端,龙涎香的素馨清寒之气自鼻尖抵达五脏,安抚着躁动的心绪,他便渐渐心神安定。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是属于他自己的,他坐在松软的被褥上,被周遭熟悉的气息所包裹。他闭上眼睛,只听外间阵阵骚乱,他知道那是众人在寻觅他——若朗发现他不见了,他会为自己紧张吗?他想象着自己不在了的世界。如果真有那一天,世界会发生什么变化?他们之间点滴的往日时光纷纷重现。可那一切都已和自己无关。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当下的此刻,努力让思绪渐渐清晰分明,一任光阴点滴流逝。
“十二阿哥,终于找到了,原来您在这里呀,真是让人好找。”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半梦半醒中他感到自己在黑暗中被高高举起,又被轻轻放下。
“您真是个调皮的孩子。”他将钻进纸箱的猫咪般蜷在壁橱中的安安轻柔地放到床上,轻轻捏住他的脸蛋,温和的声音中带着些许愠怒。安安缓缓睁开惺忪的双眼,他看见他脸上交织着复杂的神色,担忧,焦躁,以及对他失而复得的释然。他多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可他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样做。阴郁的氛围盘桓在他们之间,像看不见的幽灵。他连忙爬起扭过身去背对着他,他的内心也百感交集,他的确是在生他的气,但见他为自己担忧又颇感欣慰,他也知道对方此刻也同样对自己心怀怨气,但如果他就这样转身离去,他不知往后余生该如何承担孤寂的重量。他用余光瞥见他衣袂飘飘,只听身后的人沉下嗓音:“过来,在下要为您检查身体。”话音方落,一只有力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臂,苍白的肌肤透过薄如蝉翼的轻纱若隐若现。“您的病情刚见起色,若是暑热攻心,病灶再复发了该如何是好?何况那壁橱内空间逼仄空气污浊,实在不利于您的身体康复。在下现在要检查一下您伤口的愈合情况……”
不,现在不行。他用力将他的手甩开,将脸埋进枕头,丝毫顾不得考虑他的感受。只听那冷峻中带着一丝失望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微臣明白了,既然您现下不想见微臣,那微臣便先行告辞了。”
待听得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只留下阵阵落寞的余响,他再也抑制不住,埋首在枕间痛哭失声。
“主儿,不好了,咱们钟粹宫被人围起来了!”
“什么?怎么回事?你慢慢说。”溱溱边说边将手中的书信折起塞进袖中。她探头向外张望,钟粹宫外已被侍卫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听说是荣妃娘娘派人将钟粹宫封起来的。”
“荣妃?她把自己的寝宫封起来做什么?莫非是丢了什么东西?”
暮色渐渐笼罩人间大地,枝丫间扑簌簌不住翻飞的玄鸟羽翼凌乱,发出忧郁而不详的哀鸣。
“皇上驾到——”
“臣妾等恭请皇上圣安。”
“免礼。”
“谢皇上。”
“荣妃,你匆匆忙忙将朕请来究竟所为何事?”
“启禀皇上,臣妾听闻钟粹宫中有人私相授受扰乱宫闱,臣妾身为钟粹宫首领,有管理宫内嫔御之责,本应细细访察。可毕竟兹事体大,臣妾不敢擅作主张,还望皇上明察。”
“不敢擅作主张?你既已擅自派人封锁了钟粹宫,想必就是已经有主意了吧?说吧,你打算怎么查?” 荣妃话一出口皇帝已然面色阴沉,青筋暴露,眉心渐渐拧成了一团。
荣妃故作忸怩无辜之态:“臣妾知罪。只怪臣妾一心只为皇上忧心。依臣妾愚见,若要找出那秽乱宫闱之人,为以防那奸人脱身抵赖,损毁证据,唯有即刻……搜宫!”
“搜宫?”他阴沉的脸上乌云密布。他不置可否,毕竟事关天家颜面,如此大张旗鼓兴师动众,若走漏了风声岂非沦为笑柄?
夜的帷幕缓缓降下。乌云蔽月,只透出时隐时现的微光。溱溱孤身静立于角落的暗影里,溶溶月色投下来的光影就在她前方一步之遥,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信,努力平抑慌乱的心跳,莫非荣妃得到了什么情报吗?难道是自己身边出了内鬼?幸好自己平素十分谨慎,看过的信件都会及时烧掉,可也保不齐不会遗漏意料之外的蛛丝马迹。
夜色中阴沉的声音缓缓传来,“就依荣妃的意思吧。”
得了皇帝的授意,荣妃一声令下,一盏盏宫灯次第点亮,早已不知在何处待命多时的内侍列队鱼贯而入,在钟粹宫内翻箱倒柜,一时间闹得鸡犬不宁人仰马翻。溱溱手中的信纸早已被手心的汗水浸得湿透,事到如今,做困兽之斗早已无济于事,唯有听天由命罢了。
“娘娘,搜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