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回大地，万物复苏。捱过了一冬风霜催逼的洗礼，终于迎来了严寒渐褪的春信。所幸这一年的春天来得也早。安安院院落中的花事格外盛大，远胜别处。五彩缤纷的花朵在枝头喧闹着咏唱着春日的礼赞。满树的粉色花旗木密密匝匝地簇拥在花枝上，饱满茂盛，云蒸霞蔚；攀附在树干上的石斛也悄悄探出脑袋好奇地窥探着，玲珑优雅的黄色花序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和风起舞时婀娜多姿，清香扑鼻；更有无忧树上茂密的枝叶间跳动着一簇簇橙黄，如火焰般在枝头燃烧；团团木棉摇曳枝头像落入凡间的仙女的裙摆……惹得若朗直打趣他“桃花得气美人中”，安安气鼓鼓地摇摇头，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春风送暖，心绪也渐渐丰饶，让人的心也想要在田野里发芽。不安分的欲念想要冲破身体的墙壁，前往未知的原野。虽说春光正好莫要辜负，可安安每天要睡到太阳大亮才起床，有时在檐廊下晒太阳时又靠着廊柱睡着了。闲时便仔细观察落叶、羞花，和不期而至的小动物们交朋友，他在窗台边种满了君影草，嫩绿的茎上挂满圆滚滚的小铃铛，在阳光的照耀下流淌着牛乳般洁白的色泽，圆润俏皮，珊珊可爱。时光在秋千恣意的摆荡和香炉升腾起的袅袅青烟中不知不觉流逝。一个万物慵懒的春日午后若朗忙里偷闲来探望他，想要给他一个惊喜。

“温先生，十二阿哥正在洗澡呢，您先坐，奴才替您进去通传一声。”

“温先生，十二阿哥叫您进去呢。”

还未及若朗走进浴室，盈室芳香便扑鼻而至。只见有小太监捧着毛巾香皂木梳等物侍立在侧，安安白皙的胴体浸润在飘着星星点点玫瑰花瓣的热水中，正在吹香皂泡泡玩。湿漉漉的乌黑长发蜿蜒垂落，在氤氲迷蒙的水汽中那份容颜宛如少女一般娇俏。

“失礼了。”他愣在原地面色绯红，连忙转过身去想要逃之夭夭。只听“咚咚”的响声从身后传来，那是安安用力拍打着木桶的声音。他才想起他和自己一样都是男人，没有什么可避讳的。他慢慢张开因惊吓而紧闭的双眼，墙上一面小小的镜子刚好映出了安安那一双杏眼，他迎上他的目光，那其中有嗔怒和哀怨交织的神色。

他强作镇定连忙转过身去面对他，安安向他招了招手示意他走近。

他接过小太监手中的木梳，“让我来吧。”他温柔地替他梳理他的长发。狭小密闭的空间内充溢着飞舞的香皂泡沫，在光线的折射下流光溢彩。他的手肘几次和他白皙的肌肤相撞。满室雾气缭绕中有旖旎风光，撩拨得人春心缭乱。但就像再美丽的泡沫依旧逃不过瞬间破裂的命运，谁也不知青春的欢愉是否也如这转瞬即逝的泡沫般不能长久。

清洗完毕后安安唰地起身欲从木桶中跳出，若朗当即羞红了脸，“……当心着凉。”他连忙拿了一条大毛巾将他裹覆起来，“您真是太调皮了。”说着将他横抱起来，安安乖巧绵软地蜷在他的怀里，任由他将自己放在梳妆台前替他擦干发丝上的水珠。

“让我来为您更衣吧。”

这一回轮到安安害羞了，他缓缓解开裹在身上的毛巾，若朗也意识到此举有些不妥，“等等，我还是叫别人进来服侍您吧。”

安安急忙抓住正欲转身的若朗的衣袖，一把扯掉自己身上的毛巾，毛巾落地，雪白的胴体一览无遗。若朗定睛端详着他，他的左胸前是一道虫子一般弯弯曲曲的伤疤，和他额上的疤痕交相辉映。他知道那扁平的胸脯后面是一颗支离破碎的心脏。他胸中顿时升起怜爱之情，让他情不自禁想要拥他入怀。

安安的目光也落在胸前那枚丑陋的伤疤上。一种卑怯之感油然而生，他早已对自己这副躯体厌恶至极，眼泪忍不住在眼眶中打转。若朗见他这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俯下身来将他的头贴在自己的胸口，“没关系，不要怕，你的每一块伤疤都是一枚勋章。”

安安这才意识到自己整个人还赤条条地站在那里，顿时羞愧难当，脸上早已羞得绯红，只感到一阵眩晕，像一只人偶一般任由他摆布，替他穿上衣裳，系好扣子和腰带。他的头深深垂下，始终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你羞什么，我早就看过了。”若朗附在他耳上轻声笑道。

安安登时怒目圆瞪，似在质问“究竟是何时的事？”

“之前你受了伤，我还替你上过药呢。” 他轻描淡写带过，他十分心疼皇帝竟对他下如此重的狠手，也知道若是自己说出实情他肯定更要害羞了。可是他此刻脸上表情实在是太可爱了，让他忍俊不禁。

安安误以为若朗在嘲笑他，故意嗔怒着转过身去不肯面对他。

“好了好了，不要生气了，我今晚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真的？”安安心中一喜，将方才的羞愤抛到九霄云外，踮起脚尖伸出胳膊环住他的脖子，沐浴在黄昏暖橙色的光线中的若朗映在他的眼中十分美味，他不禁舔了舔嘴唇，抑制住了想要吻上他脸颊的冲动。

若朗微微一愣，“您怎么了？”

他还是不敢相信他刚才的话，（你要留下来用晚膳吗？）

“嗯。”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你在这等等，我去帮蕙珠准备晚餐了。”

他一头栽到床上，脑海中浮现出方才的一幕，不禁害羞得将头埋进松软的被褥中。他温柔的劝慰言犹在耳，“你的每一块伤疤都是一枚勋章”，他感到难以置信，他居然不嫌弃自己的身体。一股暖流在他身体里涌动，让他蜷缩起身子紧紧抱住枕头不放手。

“十二阿哥，起来用膳了！快来尝尝温先生的厨艺！”

话说起来，他还是第一次同若朗一同吃饭，他原以为彼此之间亲密无间，可他竟然不知道他喜欢吃什么。

很快小小的案几上便摆上了菠菜奶酪烤香菇和可丽饼。薄饼中央摊着一颗金灿灿的太阳蛋，奶酪蔬菜被妥帖地包裹在薄薄的饼皮里，让人垂涎。安安没想到他居然还会做饭，他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竟然还如此美味，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难道这是狐狸的魔法吗？

“好吃吗？”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安安忙不迭地点头。或许是对于若朗亲自下厨的感动，他觉得自己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食物。如果他能像猫咪一样有尾巴，那此时尾巴一定高兴得竖起来了！

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原本他还担心自己做的饭不符合他的口味。匮乏的食材让他难以施展自己的手艺，这有限的食材还是偷偷从毓庆宫拨出来的，省去了蕙珠日日和内务府扯皮的心力。

（你可以教我做饭吗？）

“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学的话。不过，这可并没有你看起来那么简单哦！”他故作神秘地笑了起来。

什么嘛，你的法术。安安想。

（你真的要留在这里过夜吗？）

“怎么？不欢迎我吗？”

安安大喜过望，连忙打着手势让小太监们备水，将若朗推去浴室洗澡，“一会儿你可千万不许偷看哦。”若朗又故作神秘地笑道。

安安乖巧地点了点头。

待若朗开始更衣沐浴，安安那黝黑的瞳仁狡黠一转，“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看怎么行呢？”安安心想。他鬼鬼祟祟地趴在门外的缝隙上偷偷向里面张望着，可这一看竟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雾气缭绕中他似乎看见了他那一头金发上竟长出了尖尖的耳朵，一条毛绒绒的蓬松大尾巴浮在水面上。他使劲揉了揉眼睛，难道方才是自己的幻觉？他又眨了眨眼，竟然是真的？！这不是什么齐谐志怪话本子中的狐仙故事，而是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的现实！他目不转睛地盯了好半天，直到双目酸涩难耐才忍不住眨眼，可方才分明看见的尖耳朵和大尾巴竟然消失不见了！怎么会这样呢？莫非他真的使了什么法术？全程目睹了若朗洗澡的安安此时脑海中的狐疑盘旋不去。不好，他洗好了要出来了！安安连忙跑到窗前假装看风景。此时空中月影西斜，月光洒落在窗棂上。他推窗望月，庭院深处地面上疏影横斜，空气中幽香浮动，不远处传来虫儿们浅吟低唱的声音，让人心生和悦。真是朦胧春月夜，美景世无双。

若朗的脚步声来到窗前在他的身后站定，他想知道透过安的眼睛看到的良宵美景是怎样一番景象。安安转过身来上上下下打量他，最终目光落在他的头顶，可那里似乎并没有尖尖耳朵生长的痕迹。

“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他伸出手去抚摸那一头有些乱蓬蓬的金发，“他把耳朵藏在哪里了呢？”

若朗被一个孩子摸了头，心中难免有些不爽。可自己又能怎么样呢？看着他那副冥思苦想的表情，他简直哭笑不得。“你在想什么呢？”他捏住那气鼓鼓的脸蛋儿，“真是太可爱了。”他想。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让他忍不住想要蹂躏一番。他想看他被自己弄哭的样子，想想都觉得太可爱了。不行不行，不能有这种罪恶的想法，他心中默念着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甚至害怕自己下手太重捏痛了他。无奈只能揉了揉他的脑袋，“你不开心了吗？”

安安一步跨到了他的身后，若朗措手不及地转身，安安就这样跟在他身后边思索，“那条大尾巴怎么也不见了呢？”

（傻猫，他前面有尾巴）

“你想跳舞吗？”

什么？安安不解，歪着头望着他。

其实若朗方才不过是想要逗他玩玩，却无从得知竟惊起了他脑中这一番惊涛骇浪。只看见他跟在自己身后转圈似是要跳舞的样子。他略一沉吟，“我们跳flamenco吧！”

安安的疑惑愈发加深了。若朗却已拉过他的手，轻轻地踮起脚尖，口中哼起了小曲，身子随着节奏轻轻摇摆了起来。他牵着他引导他完成第一个转身，他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雅的弧线，裙摆上下翻飞。若朗用柔和的力量推动着他，可他却找不到身体平衡，也跟不上他的节奏。不一会儿功夫便气喘吁吁，可若朗还意犹未尽，舞步愈发多变，他的眼神中闪过一抹魅惑的神色，引诱他向他的世界深处前行。安安一时失神，突然脚下踩空，顺势跌坐在地。若朗忙用身子托住他的身体，“抱歉，方才的动作有些过于激烈了。”

安安静静看着他，心想这一定是狐狸们集会时的舞步。

“时候不早了，你该上床睡觉了。”若朗向他微笑道。

若朗替他盖好了被子，本想自己铺些被褥谁在地上，安安轻轻拍了拍床边的空地，示意他和自己一起睡。

“真的可以吗？”

安安点点头。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爬下床，拿了本《搜神记》回来塞到若朗怀里。

“要讲睡前故事吗？”

安安点头。

若朗无奈笑笑，拿起书翻了一翻，“那就讲这个左慈戏弄曹操的故事吧！”

他看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安稳而均匀，便合上书躺了下来，安安却一把环住了他，在他的身上上上下下摸索着，在睡眼迷蒙中他还没放弃思考，那条狐狸尾巴究竟哪去了呢？

若朗被他这一番举动惊得手足无措，猜测他或许是睡迷糊了，连忙钳住他的手腕，附在他耳边佯做威胁道：“你再这样可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安安似乎听懂了他的话，乖巧地抱住他。他心中窃喜，以为他被自己唬住了，便放心睡下。

翌日天还没亮，若朗见他睡得正沉，他怕惊醒他，便蹑手蹑脚起床准备去上朝。安安从未睡得如此安稳，像躺在一条毛绒绒的温暖蓬松的狐狸身上。他在睡梦中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你不再睡会儿了吗？”

安安摇头，服侍他洗漱更衣。临行前安安拉住了他。

（我的病可以好得慢一点吗？我想慢一点好，这样我就能一直住在这里了。）

他心中也十分犹豫，担心他不会答应自己这个不情之请。可他已经习惯了这里远离尘嚣的平静日子，不愿这么快就回去面对可能随时不期而至的疾风骤雨，更重要的是他还想尽可能多的和他待在一起。

“你放心，其实你的病已经基本上康复了，只是身子还虚弱，尚需休养调理。我会告诉皇上你还需要在这里静养一段时日，你不要担心，可以安心待在这里。”

（真的吗？）

“当然了，”若朗脸上露出爽朗的笑意，“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太好了！安安拥抱了他送他出门，他暗下决心，我一定要揪住你的狐狸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