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成一个人将身子浸在温热的泉水里闭目神游。此刻他内心懊悔不已。虽然明明是他亲口说“这个大池子是专属于本宫的,唯有本宫身份才相配,本宫要一个人享用,你们两个去那边的小池子泡去吧!”这里水面十分开阔,目力所及风景绝佳,装三个人绰绰有余。虽然他很担心有他侧在那二人不能尽兴,可他总觉得自己一个人太寂寞了,要是有他们陪着他玩乐就好了。他侧耳谛听那边的动静,可是四下里阒寂无闻,连片水花的声响都没有。“这个温若朗,平时不是能说会道的,怎么这回也哑巴了!”
汤泉热气袅袅,水雾缭绕。他们二人各自躲到一个相对隐蔽的角落,一件一件慢慢褪去身上的衣物。说来也怪,明明从前有过相拥而眠的日子,为何一别多日反而生疏起来了呢?
温泉里似乎泡了驱寒的草药,温润和暖的草木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一寸肌肤。若朗叠了一方毛巾放在安安头上,又舀起一瓢水从他身上浇下。二人在水中相对各怀心事。他屏气凝神向远方眺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神色如常。透过氤氲水汽依稀可辨远山朦胧的淡影。日落时分的夕阳映照在雪地上,远处的群岚沉浸在一片胭脂色的红中。月光穿透水雾洒在安安雪白的肌肤上,犹如在身上披挂了一层银色的轻纱。那被水浸湿的黑色长发蜿蜒如蛇。若非那过于扁平的胸脯,他看起来实在和女孩子无异。他们的目光在不经意间交汇,却又迅速地躲闪开去。他捕捉到他眼中有星辰闪烁。在月色的映照下水面波光粼粼,他心中兀自感叹,这样美丽的月色,若不及时尽欢岂不辜负。
他们被水包围着,仿佛全世界的水在此刻一齐涌来。热气在周围蒸腾,温热的水汽让体温渐渐上升,他感到一阵沸腾的躁动。于是下一个瞬间他们在水中深情拥吻难解难分,毫无保留地交换着彼此的体温和气息,剥离掉尘世间所有那些无足轻重的身份和印记,迫不及待要融为一体。然而那不过是他脑海里上演的幻觉而已。他就在距离他半米远的地方,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后来还是安安主动蹭到他身边,抓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胸口——在那尚且鲜明可见的疤痕上。他感到他的心脏在慌乱不安的跳动,那是一颗尚未完全愈合的脆弱的心脏。他在他的指引下缓缓靠近他,捧起他的脸——那因潮热而红彤彤的脸庞像一只熟透的苹果。直到氤氲水雾渐渐模糊了彼此的容颜,他们在蒸腾缭绕的气息中如坠迷雾幻境,万物溶解成一体不可辨识,融化在这由水汽织就的与世隔绝的境地。
翌日一早安安发现自己在若朗的怀中醒来。“你睡得好吗?”他用指尖轻轻扫过若朗胸口裸露的一截肌肤,一阵触电般的羞涩顿时让他头晕目眩。一夜雪花落得细细密密,昨晚发生的事他们都心照不宣地避而不提。他埋首于他的胸口,忍不住偷笑了起来。他的胸膛宽阔温暖,刚好贴合他的脸,他们身体的曲线也完美契合,如同为他量身打造的一般。他不知该如何安放心中澎湃的爱意,席卷而来的潮热如瘟疫般在心中滋生蔓延。他想自己体内一定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他可以感受到却无法控制,任他如何抗拒也无法消除。这是难得久违的一夜酣眠。他真想告诉他那些见不到他的日子里除了彻夜难眠就是噩梦缠身。若朗被他撩拨得一阵痒痒酥酥,这副慵懒娇柔更让他心旌摇荡。他一把攥住他的手——抑制住想检查他身上的痕迹的冲动,“我们起床更衣吧,太子殿下该等急了。”
“哟,怎么起得这么迟呀,还等着你们一起用早膳呢!”保成不怀好意地冲二人笑着。
“兴许是昨日长途跋涉劳累了吧。”
“寒冬的清晨总是让人想要赖床呢。”他继续打趣道。
“谁说不是呢。”
刚好侍者端来温好的茶盏,若朗得以趁机将尴尬的话题掩过。红茶入口温润沁人心脾。早膳期间安安一直好奇雀跃地向窗外眺望,若朗整理好碗碟,“十二阿哥,我们要不要出去走走?”
安安兴奋地点点头。
“外面雪下得这么大,你们要去哪啊?多危险啊。”
“殿下放心,我们就在附近转转,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保准回来。”
“穿好斗篷,当心着凉了!”
雪中世界变成了深深浅浅的白色,云层风雪和地面积雪水乳交融。在这样一片横无际涯的苍茫中,大小深浅和距离都失去了意义,万物白花花一片连影子也不见踪迹。安安捡了一根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两个手牵手的小人,炫目的日光让他感到一阵失重的眩晕。索性干脆仰面躺在雪地上,树枝上挂满了羽毛般晶莹剔透的精致雾凇,纷纷霰雪于眼前呼啸而过,他伸手去抓,却转瞬间于掌心融化,譬如注定无法永恒的稍纵即逝的幸福。就好像此刻虽然隔着霏霏细雪的屏障紧紧攥着对方的手,方寸间仍旧充塞着即将永诀般白茫茫的苍凉。
黄昏日暮,皇帝合上最后一本奏折,望着窗外初霁的新雪,“梁九功,你说十二阿哥现在在做什么呢?”他脑中依稀浮现出他的面影,记得他出生的那日也是这样的大雪下得弥天弥地,不知为何,近来那雪中的身影总是在他的记忆中萦绕不去。
“万岁爷您要是想见他,派人传他过来便是了。”
他略一沉吟,“摆驾,朕亲自去瞧瞧他。”
“你们主子呢?”
守门的小太监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梁公公,十二阿哥他病了,在屋里躺着呢,怕把病气过给万岁爷。”
“病了?请太医看了没有?”皇帝面带担忧地问道。
“已经看过了,太医说是着了风寒,需要静养一些时日,十二阿哥已经服了药睡下了。”
皇帝一个眼神示意,梁九功当即会意,一脚踹开这个小太监,掀开门帘径直入内。
躲在安安房里刺绣的蕙珠听闻皇上要往这边来,顿感在劫难逃。“难道是谁走漏了风声?”万一自己假扮十二阿哥的事要是漏了馅,恐怕有性命之虞。好在二人身高差不多,如果忍住不出声兴许还能蒙混过关。她学着安安的样子向来人行礼,却被夺门而入的梁九功一把扯掉脸上覆着的面纱,“怎么是你?”紧接着响亮的一记耳光重重落到了她的脸上。
她被突如其来的重击打得匍匐在地,战战兢兢地抬眼瞄着皇帝那张阴云密布的脸。“说,十二阿哥去哪了?”
“回万岁爷,十二阿哥出门时并未告知奴才去处,兴许是去探望苏姑姑了……”
“探望苏姑姑?他明知自己身患恶疾不宜见人,怎么还往外乱跑散播晦气?苏姑姑年老体弱,万一沾染上病气他可吃罪得起?!”
“回万岁爷,十二阿哥自从迁居此处以来,甚是思念苏姑姑和万娘娘,人同此心,或许他去偷偷探望也未可知……”
“一派胡言!刚刚不是说他睡下了吗?那你为何要假扮成十二阿哥?是他指使你的是不是?还带着面纱企图混淆视听?你可知这是死罪?”
“奴才知罪,只是奴才万万不敢假扮十二阿哥,这件衣裳是十二阿哥赏赐给奴才的,奴才觉得这衣裳好看,就偷偷在自己房里穿着。奴才知道此举于礼不合,请皇上降罪。至于蒙着面纱,实则是因奴才感染风寒,担心散播病气。奴才不知是皇上前来,御前失仪,请皇上治奴才大不敬之罪。”
“放肆!你们一群人欺上瞒下愚弄朕,是服从你们主子的命令吗?他还到底有没有把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挑唆下人公然违拗朕的旨意,其罪当诛!把这个诡计多端的丫头送进慎刑司审问,看她还敢不敢嘴硬?!”
他带着喷薄的怒意,下定决心要狠狠发落。蕙珠被殴打得不省人事遍体鳞伤,讯问的嬷嬷朝她兜头泼了一桶凉水让她苏醒。“说,是谁指使你的?十二阿哥到底去哪了?”她始终缄口不言,没有吐出半句对保成和安安不利的话。保成一行人得到通风报信后当即快马加鞭,终于赶在宫门落钥前回宫请罪。虽然太子自己揽下了全部罪责,哀求皇帝不要降罪于安安和若朗,安安却仍被吓得惊惧觳觫,险些一病不起。或许是从恩爱狂喜的高峰瞬间坠入恐惧煎熬的深谷,虽然他早已做好了分别的准备,就如那茫茫大雪中伤感的预兆,可却未曾料到这一刻结束得如此突兀,像是乐章行进至高潮段落时一个不期而至的漫长终止线。
“蕙珠,要不送你回太子那边休养吧?也方便太医过去诊治。”若朗边说边忧心忡忡地和安安对望一眼,安安同样点头回应他。
“不要,十二阿哥,温先生,千万不要送我回殿下那里……”提起太子,她自惭形秽,她不想用这副模样面对太子。安安会意,便给保成写信请他派一位老练的嬷嬷来照顾她。保成很快就派来了一位老成持重的嬷嬷,只不过是从前服侍过太子妃的。她本就对蔓珠独占恩宠心怀怨恨,想到如今她妹妹也要爬床了,从今往后太子的后院岂不成了她们姐妹的天下?便以服侍照顾为名日夜折磨她。又因安安现下病着,蕙珠有苦难诉,连吭都不敢吭一声,只得将难言的苦果默默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