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重逢/事隔经年/我将如何贺你/以眼泪/以沉默——拜伦

“皎月，你等等，慢点！”

安安追逐着皎月的脚步在林间的空地上飞奔，深浅错落的红与黄斑斓陆离地交织在一起，宛如曼妙的乐曲一般在眼前流淌。在他的记忆中这是一片不大的空地，不出几步就能跑到尽头。可如今或许是陷入了奇异的幻觉，他感到脚下的土地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蠕动生长、不断向后退去，任他如何奋力奔跑追逐却只能任由皎月的身影将他甩得越来越远，几乎消失在他的视野中不见踪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深秋落叶匝地，脚步踏于其上沙沙作响。突然脚下泥土开始松动，如苏醒了的巨兽般张开大口开始吐纳呼吸，蠢蠢欲动。他不期然一脚踩了空，猝不及防地跌撞着陷入了一个不期而遇的黑洞。这是一口井吗？怎么此前竟从未发现？他在黑暗中不断下坠，眼前的黑雾一阵一阵漫卷上来几乎要将他淹没，可一种失重般的飘忽感包裹着他，不知过了多久——像一只湿淋淋的雨燕结束了毕生的滑翔——终于“咚”的一声跌坐在地，结束了漫长的坠落。他抬头仰望，现实是他已然置身距离地面极深的地底，从极遥远的洞口处传来的光如烛火般微弱。他不得不接受身处的现实：在这里纵使大声呼救，声音也一定无法抵达地面。

他稍微舒活了一下筋骨，万幸居然没有受伤，从那么高的地方坠下居然毫发无伤，不可谓不是一个奇迹。头顶的天空又高又远，他仰望着树干笔直地伸向天空，树叶脱落的干枯枝丫绝望地向远方伸展。飞翔的鸟儿的身影从井口掠过，羽毛上闪烁着点点转瞬即逝的星光。也正是在这里，他得以仔细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他被囚禁被围困在这里，没有转身的余地，也没有呼吸的空间。悲伤的井是无限深的，一旦陷入他永远不知道尽头在哪。他的确想过要让自己就此消失，抹除自己存在的痕迹，和这个不断伤害他的世界保持距离，可没料到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很快从渺若洞口处传来的微光渐渐暗淡下去，天空月明星稀，像天鹅绒布上点缀的零星的碎钻。他不知不觉陷入了深沉的昏睡。

待他再次睁开眼睛，眼前弥漫的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他尚未回过神来，一个庞然大物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你找死啊，不要命了！”

“小心！”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待眼前雾气渐渐消散，他惊魂稍定，发觉自己已然被带到了一片安全的空地，正依偎在那人的怀中。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奇异场景，目力所及之处到处生长着雷同却诡异的庞然巨物，到处群聚着熙熙攘攘行色匆匆的人群，像是从梦境中钻出一般不可思议的多。

“若朗？真的是你吗？”他不由揉了揉眼睛。

“嗯？”

“Vincent?”

“你认识我？”那人转瞬笑了起来，“不过我可不是Van Gogh哦！”说着从自己耳朵上取下一个白色的物件塞进他的耳朵，音乐声顺着耳朵流淌进他的身体。

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

with eyes that know the darkness in my soul.

二人携手逆着鱼群般人流的方向溯游而上，穿过一条不甚宽阔却饱含岁月痕迹的老街，脚下的石板路仿佛镌刻着古老的低语。此刻万物已然被黄昏拥抱，夕阳就如同他在调色板上混合的颜料，温暖的橘红中掺杂着一丝猩红的色泽，将天际渲染得既温暖又蕴含着数不清的哀愁。

他们站在古老的石桥之上眺望着西沉的夕阳穿过高高窄窄的建筑，渐渐在地平线处沉没。一只白鸽在二人投下的长长阴影里探头探脑慢悠悠地走动。这一切其实发生得短暂而又迅速，在岁月长河的淘洗中如白驹过隙般转瞬即逝，只不过在他的回忆中被无限反复延展，因为他奢望这难得的一刻能定格成无法磨灭的永恒。

“天色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回到属于你的地方去。”

属于我的地方？那到底是哪里呢？

是了，我该回到我的墓里。他的泪水汩汩而下，“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我想一定会的，就像全世界的水最终都会重逢。”

Don't they know it's the end of the world?It ended when you said "good-bye"

沿着夕阳坠落的方向一路西行，沿途到处都有祭奠逝者的标记：圆石阵、石板标、墓碑、十字架、郑重其事的和草草掩埋的墓地。这是一片逝者纪念碑的风景。几乎每一个时代——从新石器时代、青铜器时代、铁器时代一直到他身处的时代——都在这里埋下了死者。红色的月亮仿佛在鲜血中浸泡过一般，远远望见焚烧尸体的黑烟，伴着乌鸦的啼鸣随风飘逝，点点磷火浮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闪烁。不知何处传出喁喁低语，似幢幢鬼魂和妖怪浮现于夜色之中，又似幽灵在街上游荡。他只身穿过覆盖着衰败植物的迷宫般的小径，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脚步，仿佛有冥冥之中的召唤，他知道属于他的地方就在这里。他依偎着这块不大的仿佛是由时间遗忘的碎片拼凑而成的石碑，感受到久违的心脏的悸动和莫可名状的温暖，仿佛它突然之间与他同频共振，被赋予了生命和体温。他用手拨开表面覆盖着的肆意生长如触手般缠绕交织的藤蔓与野草，幽暗月光若有若无地穿过密集的树冠，斑驳陆离的光影不怀好意地摇曳着。他辨不清镌刻其上的字迹，只能靠抚摸辨识出上面数字的依稀轮廓。

（16？6~175？）

石板的腐蚀风化让他难以悉数分辨清楚。少女的面庞亲吻着饱经风霜的墓碑，在他周围衰朽的枯木横七竖八地躺着，枝干盘虬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姿态，仿佛要将其吞噬进无尽的绝望与混沌。在这里逝者重新在世间行走，蟹行穿过条条阡陌。也只有在这里他才能安然睡去，因为这里是属于他的地方。

待他再次醒来时，他惊觉自己身陷其中的地方不过一人多高，他手脚并用地沿着井壁上的凸起爬上地面，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消失”了多久，不知道在这期间世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是否有人在四处寻觅他，他迫不及待地想要一一确认。

“十二哥，可找到你了，你去哪了？皇父和二哥他们都在派人找你呢！”

“我掉进了一口井里……”

“井？哪里有什么井啊？”

“在后山，我去追皎月，不小心踩空了，我们去找人把它填上吧……”

“皎月已经被我抓住给你送回去了。可是我们不是在那里跑过很多次嘛，从来就没有什么井啊！”

他牵起十三弟的手回去寻找井的所在。可他们反复搜索了几遍皆是徒劳。他不久前爬上来的井口分明已经变成了一片结结实实的平地。

“就是这里不会错的。”他喃喃自语。他意识到那不是普通的井，那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可是现在它已经被关闭了。

“你在自言自语什么呢？”十三无奈地摇摇头。“对了，我派人悄悄去查访了那天目击到斑虎踪迹的人还有跟在王娘娘身边服侍的人，有人在斑虎途经的路上发现了这个。”他掏出一个圆形的铁皮盒子，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如此这般大费周章，他又没有多喜欢那只总是冲他龇牙咧嘴的猫。“这里面的香气倒是特别，据说有人看见勤常在身边的宫女从那条路上经过。”

安安接过盒子向十三道了谢。二人道别后他紧紧攥着这个不知能否称得上是“物证”的物件，漫无目的地徘徊踱步，不知该拿它如何是好。斑虎的死与它有关吗？他又如何能仅凭一个平平无奇的物件就为斑虎讨回公道告慰她的亡灵呢？

向晚时分落起了淅沥沥的小雨，打湿空中盘旋的枯叶如失去平衡急急坠落的鸟。雨后的空气中弥漫着衰朽的气息，盾蝽落在泥泞的枯叶上，潮湿的叶片上浮现出清晰的叶脉，逐渐腐烂的枯叶上的瘢痕如同精微刺绣的花朵，红黄相间的鲜艳昆虫在灰暗枯朽的叶片上光彩夺目，宛如雨林中坠落的明亮花朵。

“主子，您可回来了，可急死奴才了。怎么都淋湿了？您快进来，昨天三爷给您送来了上好的陈皮，据说陈化了三十年呢，奴才这就给您煮姜枣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