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安安！”
“若朗，你在做什么呢？”
“看，这是我的新发明！”
“新发明？它是做什么的？”
“只要把它戴在身上，就可以像鸟儿一样在空中飞翔了。”
“真的可以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吗？”
“当然了，要不要试试看！”
他们乘着饰以华丽丝绸由羽毛编织而成的翅膀缓缓升空。不可思议的羽翼轻轻地振颤，张开的身体像一张飞毯，在林间丝滑翱翔，越飞越高，耳畔低语的风声和上下翻飞的鸟儿化作并肩而行的伙伴。视野渐渐开阔起来，似乎全世界所有的风景都在他们身下铺展开来一览无遗。山川河流变得如同孩童随意涂鸦的画作，芜杂中潜藏着难以言喻的秩序。突然，一片耀目的光芒袭击了眼球，宛如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镶嵌在大地上，闪烁着温柔而又深邃的光。
那里就是大海吗？
海天相接的地方泛起一条细细的银色的光芒；大海与沙滩相接的地方有波浪泛起细碎的泡沫，吞吐冲刷着岸边的贝壳海藻和沙砾；啼鸣的海鸟啁啾着起起落落，四下纷飞；游弋的鱼儿尾鳍随水流的韵律摆动，仿佛静止悬浮于水中。从海上而来的风带着忧伤而又苦涩的气息拂过脸颊，一如微温的叹息，又如一阙如泣如诉的情诗。炫目的光芒倾泻而下。映入眼帘的一切过于鲜明，让他觉得不是在看风景，而是风景在凝视着自己。
突然——仿佛一位沉睡的巨人被未知的梦境惊醒——平静的海面剧烈涌动，巨浪翻滚，席卷得树木像船上的桅杆一般随风飘摇，如同千军万马在海底奔腾，竞相冲向天际。这是大海发出的愤怒的咏叹吗？
掀起的海浪高耸入云，几乎要将天空吞噬。当他们为了躲避滔天巨浪穿越云层向太阳靠近时，那用羽毛和蜡做成的翅膀逐渐融化，他们失去平衡迅疾地向翻滚的黑浪中坠落。不，不要。安安在怒浪中惊慌地挣扎着，无垠的大海迅速收缩成一只黑暗逼仄的盒子，他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其中挣脱……
安安在一阵猛烈的痉挛中惊醒，他大汗淋漓，衣服几乎被湿透了，十分难受。
“主子，您又做噩梦了吗？要不要换一身衣服？”
更衣后的安安坐在床上一边反刍着那些由梦境与现实交织的碎片，一边呆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分别之际下在他心中的那场瓢泼大雨，留下往后一生漫长的潮湿。若朗，浮世的悲欢都已化为灰烬，任世间哪一条路，我都无法与你同行。
“您怎么还不睡呢？”
长久以来他一闭上眼睛就会感到某种东西浮现在眼前，萦绕在耳际，吹拂在脸上，像婴儿的呓语，又似动物的啼叫——尤其在夜深人静时。他再次努力闭上双眼，画面开始在眼前如流沙一般流动：得得的马蹄踏过的无边大漠，充斥着无声幽灵的密闭暗室，形态融化、失去边界的身体，冲他尖叫的扭曲脸孔——那些他不确定是否完全属于自己的记忆、自孩提时代起便纠缠他的噩梦、死亡的阴影和近在咫尺的魔爪掌控下的毁灭让他在无数个夜里难以成眠。
他往里面挪了挪身子，拍了拍床边上的空地，“小柿子，过来，陪我一起睡吧。”
小柿子被他这番举止吓了一跳，战战兢兢道：“奴才不敢。”
“哪那么多废话，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可是这不合规矩，万岁爷就在正殿里睡着呢……”
“怕什么，万一皇上怪罪有我担着呢。”
他无奈只得从命，安安像抱着一只人形抱枕一般将其搂在怀里。他们在黑暗中四目相对，小柿子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安安的吐息喷在他的脸上痒痒麻麻的，若有似无的雪梨蜜檀的香气丝丝缕缕不由分说钻入他的鼻息，让他手足无措。“您要是睡不着，我陪您说说话吧。”
“嘘……小声点。”安安指了指皇上所在的正殿的方向，附在他耳畔耳语道：“你有喜欢的女孩子吗？”
小柿子一听顿时羞红了脸，忙不迭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
“那男孩子呢？”
被安安这么一戏弄他的脸红到了耳根，也只得支支吾吾答道：“没，没有……”
“你家里人都怎么样了？”
“自打我进宫以后就失去了他们的音信……”
“那你就不想他们吗？”
“想是想，只是我现如今这副模样，还没混出一丁点儿名堂，总觉得没脸见他们……”
“那倒是我的不是了，耽误了你的前程。”
“不不，您说哪的话，再没有比您更体恤奴才的主子了。”
安安暗中翻了个白眼，流露出一副我信你就有鬼了的表情。
“奴才说的都是真心话……”
“行了。你恨你爹吗？”
“嗯？”他颇感意外，“您为什么会问这个呢？”
“他抛弃了你呀。”
“他也是迫不得已呀。若不是他送我进宫，我们三口肯定一早就被饿死了，好在我还能卖上几两银子，也算是尽了份孝心，不枉他养了我一场。”
“愚孝。”
好容易把这位主子哄睡了，小柿子在黑暗中瞪着眼身子笔直地挺了一宿。直到天光渐明，他见安安的头正抵在他的胸口，就这样将自己搂在怀里，蜷缩着的身子随着轻浅的呼吸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他轻轻拨开那只脑袋，映入他眼帘的睡颜沐浴在柔和的晨光中如同睡熟的猫咪一般。此情此景让他实在难以自抑，“太可爱了，”他忍不住想亲上一口那红苹果一般饱满的双颊。他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撩开他脸颊上散落的乱发，反复揉搓着双手给自己壮胆，闭起眼睛在心中默念：“十二阿哥你先别醒让我亲一口，就亲一口！”他就这样一边想着一边缓缓将自己的嘴唇凑近了他的脸。
“放肆！”
小柿子被这声怒吼吓得一骨碌从床上滚下，安安也一个激灵惊醒过来，“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奴才拖出去杖毙！”
“皇上！”安安的睡意尚未全消，迷迷糊糊中连滚带爬下了床，揉着惺忪睡眼道：“皇上……是我让他陪我一起睡的，我夜里总是做噩梦，是我强迫他陪着我的。请皇上开恩，饶了他这一次吧……”
“是你强迫的？”
“是是……”
“真是岂有此理！还等什么？还不快拖下去！”他本以为自己体恤这个孩子，见他养的猫死后他日日伤心悲痛神思不定，他看在眼里不由也生出了几分心疼，再加上天气转凉，于是大发善心免了他每日的晨昏定省，好让这个贪睡的孩子能多睡一会儿。谁承想今日早朝前突发奇想来瞧他一眼，竟撞见眼前这悖逆苟且的一幕，让他如何能平抑心中的愤怒。
安安的睡意早已飞到九霄云外，一路爬到他脚下死死攥住他的衣摆，泪水夺眶而出：“皇上请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若不是我被噩梦惊醒吓得再也不能入睡，我也不会非得拉着他陪我睡在一起，您要罚就罚我吧。”
“哦？”他的目光在二人之间逡巡着，不禁思忖着他们之间何以发展到如此地步，“既然如此就将他杖责二十，以后赶去做粗活，永远不许再让他近身服侍了！”
“皇上，这是我的错，若您非要责罚，那我替他挨了吧……”
“你？”他不禁怒火中烧，“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若都这样肆意妄为岂非坏了规矩？不要再说了，朕今天已经看在你求情的份上格外开恩了，赶快拖下去！”他刚朝前迈了两步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向安安道：“你就在一旁观刑吧！”说完大步流星拂袖而去。
小柿子才只有十四岁，如何经受得了这样一番严刑拷打，一番哀嚎之后很快皮开肉绽，“十二阿哥，救我！”
“公公，求求您行行好，” 安安满心愧疚地啜泣着，“先让他在我这养伤，等他的伤好了再赶他走吧。”
“那怎么行呢？皇上有令，行刑完毕后即刻丢去下房，不许他向十二阿哥求情。快拖走！”
安安刚一迈进小柿子养伤的肮脏逼仄的庑房，污浊气息便扑鼻而来，他连忙将香囊掩在鼻端勉强保持呼吸畅通。眼前一排排铺位挤挤挨挨的，拥挤不堪，几乎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小太监们看见安安来了皆闪避不及，纷纷让行回避，不一会儿工夫房间里就只剩下他们两个。小柿子趴在沾满污渍的破旧被褥上“哎呦……哎呦”地不住呻吟着，见安安来了连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身子“十二阿哥，这哪是您该来的地方呀……”
自从看着小柿子受了责罚后他始终愧疚不安，终于找机会趁着皇帝午睡的光景偷偷溜了出来。“有什么该不该的，快趴下，我给你上药。”说完把心一横在那脏污发黄棉絮乱钻的床铺上坐了下来。
小柿子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颈，两手捂住屁股支支吾吾：“这怎么好呢……您能纡尊降贵来这种地方，奴才已经是受宠若惊了……”
“行了，别废话了，还嫌不够疼是不是？快让我看看伤得怎么样。”
小柿子的脸红得更厉害了，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求求您就别折煞奴才了，这多难为情啊……”
安安见他这副扭扭捏捏的样子，无奈地把药扔给他：“好吧，那你一会儿记得自己上药。”
小柿子见安安眼眶通红，“十二阿哥，您哭了吗？”
安安牵起他的手，“都是我不好，是我连累了你，今天的事我会永远记在心里，不会让你平白受苦的……”
“您说哪的话呀，我们做奴才的替主子受罚，这是应该的……”
“你放心，等你养好了伤，我一定求皇上让你回来。我答应过你的，皇上怪罪下来有我担着，我不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有您这番话，奴才就算是死了也甘愿……啊……”
“快趴好，别乱动了！你再这样，我可走了！”
“你去那下人的庑房做什么？”向晚时分风雨欲来，批完奏折等待晚膳的光景，皇帝突如其来向安安发难。
还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他一定是派人在暗中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安安心想。
“沾染了一身阉人的骚气。”
安安一听，慌忙抬起手臂朝衣袖上猛力嗅闻。
皇帝轻蔑一笑，“其实你自己也嫌弃得不得了吧，跑去那种腌臜地方着实难为你了。”
“都是人住的地方，不过是拥挤杂乱了一些，儿臣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为难的。”
“你就那么喜欢那个小太监？”
“孔子曾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君子一言许人千金不易，我允诺过他万一您怪罪下来由我承担，我总不能失信于一个奴才。再者说祸莫大于无信，就请您允许我为自己积一些福德吧。”
“哦？”皇帝饶有兴味地听完，满腔不屑道：“为了区区一个奴才竟编排出这么些大道理来。既然如此，等他好了，还让他上来服侍你吧。” 不一会儿又踅了回来，“你也别整天无所事事了，去和老十三他们一块念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