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还在的。”孟居安四下张望,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的目光转了回来,“哥,真有一顶黑色轿子,像团雾一样飘着。”
孟成章默然无言,脸色早已惨白,半晌方笑了笑,“是啊,哥也看到了。”
渐渐,天色翻白,兄弟二人重又上路,谁也没再提及昨晚之事,似乎都将那顶鬼轿忘到了九霄云外。可孟成章知道,鬼轿已如噩梦缠绕着他们,挣不开逃不掉,如暗处的一双眼睛,逼迫他们在忧心忡忡中一步一步挨近桃树村。
两月之后,阳光已见和暖,预示着早春将至。山风清爽,几分寒气尚未消解,桃树村上空盘旋袅袅炊烟。孟成章牵着幼弟一步步登上桃仙山,山势和缓连绵拥村带水,桃树漫山,凋零的枝杈显得瘦骨嶙峋,愈往前走树龄愈长。想来入春,便似桃源仙境一般。再往深处去阴影愈重,浑如乌云罩顶,再透不尽一丝日光,桃树并无这般高大,四下却伸手不见五指。
孟成章心头疑窦丛生,他用手触摸树干,陡然福至心灵,折下桃枝往前方行去,也不知走了多久,慢慢地眼前豁然开朗,竟已站在村子中央。而西边,红日渐沉,黑夜悄无声息笼了上来。
二人竟在不知不觉中转了一天!
这时,他们清晰地看到那顶轿子——通体漆黑的轿子。轿身背对着他们,毫无动静宛如沉睡中的巨兽。
孟居安足尖一点已落至轿前,小手尚未碰到轿帘一股劲风突然袭到,他被猛然震开,幸得孟成章眼疾手快及时接住。
孟成章将幼弟放到腿边,余光瞥处,轿边空无一人的地方竟无声无息浮出四道人影,他们浑身裹缠黑布,轻易地隐没于黑暗中,从头至脚严不透风,僵直如同死尸,难以分辨是否活物。
诡秘莫测的气氛被倏然打断,从兄弟二人身后传出嘶哑破败的笑声,竟是消失许久的小神仙。“宝贝儿,可终于出现了。”他老树皮般布满皲纹的丑脸浮出笑意,无来由地让人感到惊惧不安。
困扰孟成章许久的问题终于得到了答案——魔教之所以没对他们下死手,甚至于帮他们免受冻馁致死厄运,是因为在等轿子里的宝贝送上门来。但轿里人为何自投罗网?而另一个宝贝是什么?无道经么?
情势不妙,孟成章无意观摩他们的是非瓜葛,此时无异深陷险境,夹在两大高手之间实在自取灭亡。
“两位前辈……”孟成章劝阻的话还来不及出口就被蓦然冲入体内的两股内力打断,一股细若游丝却悠远绵长,另一股奇寒彻骨阴冷侵人,绞缠着在他周身游窜,五脏六腑奇经八脉、从骨骼到肌肉都仿佛要爆裂开来,七窍里淌出血丝,骨骼发出咯咯咯的恐怖声响。
孟居安抱着他大腿,眼耳口鼻都滴出血来,喊声淹没在巨大的内力漩涡里。
周遭寂然无声,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孟成章只觉那股细若游丝幽淼深湛的劲力透体而出,股股液体随即喷上他脊背后脑勺,是小神仙的血。他顾不上回头,拉着孟居安飞奔而去。
不久,桃仙山上缀在他们背后的二人也灰头土脸地出现,袍子带风,斗笠黑巾遮得严严实实,只显出两道锐利眼神,他们对着轿子拱了拱手,随即朝孟氏兄弟飞身追去。
桃树村万家灯火星罗棋布,仿佛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们或紧或松追逐而无动于衷。
至死的沉默往往比喧嚣的厚葬更令人恐惧。
孟成章浑身如被火炙,咬紧牙关把滚到喉头的血吞咽回去,脑海里空茫茫地闪现出几缕微光。他趔趄着停住步子,单膝跪倒,温软又绝望的目光落在孟居安身上,惨淡脸上流露出温暖笑意,“安安……别怕。”
“不怕!”孟居安搂紧他脖子,嘴里蜿蜒下两道血迹。他们望着同样狼狈凄惨的彼此,忍不住相视而笑。
孟成章轻抚他头发参差不齐的脑袋,眼里闪着浓烈的心疼爱惜,“安安,你记得孟家祖训么?”
“为天地正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是吗?”
孟成章头脑发胀喘息不匀,却字字用力至极,“哥要你发誓,这辈子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永不违背这句话。”
“嗯,我发誓。”孟居安与他额头相抵,笑道:“哥,我们都要死啦,你不多看看我,发这个破誓好没意义。”
孟成章扳着他肩膀,目光锁住他视线,“我要你,用我…孟成章的命发誓,永不违背。”
孟居安瞳孔巨震,那双孩童的天真眼瞳陡然睁大,两排小白牙咬出血来,“哥,我是小但我不傻,那群狗杂种是怎么对你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忘!”
他被刻骨仇恨催化长大,埋下罂粟的种子,浸着毒汁,噬骨成灰。
“安安,他们怎样你便也要如法炮制,看来我的命也不比那群狗杂种来得重,”孟成章轻声笑道:“枉我以为我俩最亲。”
“我们当然最亲!”孟居安急不可耐地分辩,“哥,你是我在世上最亲的人。”
“那么,发誓,”孟成章拍着他的头,目光陡然凝重,“孟居安,你跟我说……”
“我,孟居安,愿穷此一生,为天地正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怜九州苍生,行侠仗义惩强扶弱。绝不为报私仇滥杀无辜。若违此誓,我哥,孟成章,将死于非命尸骨无存,魂魄永堕十八层地狱不得超生,受尽苦楚永无安宁。”
孟居安一字一字随他说来,到最后几句眼里已溢满泪水,倔强地盯着孟成章,抿紧嘴巴一言不发。
“孟居安,说下去。”孟成章眼神异常冷淡残忍,根本不在乎孟居安此时多么难受痛苦。
“哥!”孟居安摇头,哭喊:“你不如一刀捅死我!”
孟成章心痛如绞,仍旧面如寒冰,丝毫不为所动。他将后半句重复去说,到第三遍时孟居安再也受不了这种凌迟,浑身颤抖地随他重复,声音像是被卡住脖子般呕哑,椎心泣血。
再坏事做尽狼心狗肺的畜生,也不会用最恶毒的誓言,诅咒最亲最爱的人去死去挫骨扬灰永堕地狱。
“安安,”孟成章终于放了心,双眸深深凝视着幼弟,优美上挑的眼尾挂着晶莹水珠,“记着,你永远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哥会为你活下去。”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在孟居安痛苦而虔诚的注视下,出其不意地迅速抬起手在他颈上猛地一拍,孟居安身子便软软瘫倒。
那些人立刻便会追来,孟成章再顾不上其它,扒开身侧谷垛将幼弟藏入掩好,又脱下外衫包几把草抱在怀里,忍着全身剧痛施展轻功迅疾逃窜。
孟成章听到耳畔风声呼啸,黑夜如洪流奔涌而过,而无边无际的黑暗依旧如影随行。他跑出村子,在旷野里奔驰,不顾身体疲累苦痛不堪重负,脚步早已踉跄跌撞。
两人一前一后包抄过来,面前的人一把扣住他脖子。孟成章双脚无法着地,因呼吸被阻大张着嘴,面皮憋得紫胀,紧抱怀里的包袱也掉下来。
“岂有此理!”那人骂道:“妈的!跑走一个!”又把手探入他怀里摸了个遍,气急败坏道:“东西呢,我问你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