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兵闻讯赶到时,人群早已乱得不成样子。
四道巷口在一番调解过后,都被快速疏通,巷中得已呼吸到新鲜空气。虽不说有序,但至少能够往外撤。
她被迫推搡着往前,路上摩肩接踵。
离开朱雀街东巷,长街上人员依旧非常多。她站定,回头看那处廊桥屏风,之后早已没了人,楼下依旧在找着舞女身影,府兵在两处维持着秩序,一切来的太快,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而屋顶上,黑鸦依旧盘旋,圈子越来越大,好似在预兆着什么。
她转回头,垂眼的一刻,肩膀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右侧踉跄两步才堪堪站稳。杨芮迅速抬头,周围空了一段间隔,无人看向她,似乎方才只是错觉。
杨芮抬起手臂,手中落下了一个帕子。
路人都各自说着话,并无蹊跷。
“幸好只在外圈看了看,听说东巷里面伤了不少人。”
“主要还是那一片片乌鸦啄人吧,看他们脸上都有伤口。这乌鸦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今日皇帝才登基……”
“你不要提……”
“……”
漫漫人海中,杨芮找不到人影,也不知道是谁塞到她手中。
小巷中府兵似乎与其他人吵了起来,她循着身后看去,却在人群里看到了那个女童。她父亲并没有在身边,一人拿着风车四处张望。那女孩往杨芮方向走,看到她一人站着便上前来问:“大姐姐,你能带我回家吗?我找不到爹爹了。”
杨芮收起帕子,半蹲下去,温声询问:“好呀,你的家在哪?”
女孩用风车指向东边坊,“那边,路上太黑,我一人不敢回去。”
“你爹爹呢?”
女孩眨了眨眼睛,似乎疑惑,“姐姐怎么知道我跟爹爹一起出来?”
“方才在巷子里看见了。”杨芮起身,周围人员嘈杂,一人待在街上确实不安全,“我带你回去。”
“好。”女童自然牵上杨芮的手掌,有些高兴地点点头。
再往东边,人越来越少了。这边大多都是老住宅,院子缺乏修葺,墙面上有墙皮脱落。女童左右看着,也不与她讲话。
这间坊确实人烟稀少。
“姐姐,就是这里。”女童在门前几丈远站定,指着那件没有亮灯的院子,“辛苦姐姐了。”
杨芮抬头瞧了瞧,院门用泥砖垒砌,门前红漆已经脱落,檐上是柴草勉强撑起的屋顶。
“那你进去吧。我在外等你进去就离开。”杨芮笑着与她讲。
女童看她,歪了歪头,才道:“姐姐进来喝口水?”
“不了。”杨芮揉了揉她的头发,“你家中看着没人,等你点上灯我就离开。”
女童摇头,“有人。”她踏进院子里,又重复了一遍,“家中有人。”
杨芮蹙了下眉,没有显露出来,“那你去点灯吧。我在外面看着。”
女童回头看她一眼,点点头。
屋中灯火亮起,却传来女童一声尖叫。
杨芮闻声,迅速推开大门,冲了进去。屋中一团糟,女童跪坐在地上,惊恐地往后倒退。
屋中陈设老旧,唯有那房梁是结实的。杨芮缓缓朝右侧看去,梁上白绫上,女人身躯吊在了半空,脚下高凳倾倒。她唇色发白,面颜青紫肿胀,脖颈处淤血蔓延。
杨芮呼吸一滞,手指颤了颤。她立即转过身,挡在女童面前,声音有些发抖,“别看。”
女童抱着她的手臂,低声哽咽着,“我娘,我娘她怎么了?”
“没事。”杨芮将她拉起来,并没有直说。
屋中灯火闪烁,杨芮只是半抱着她向外走。院子上空有黑鸦啼叫,下一刻掠过大片黑鸦,杨芮抬头,视线全被漆黑翅羽占据。
就在此时,两个男子从院门进来。
“阿满!”是女童的父亲,他满头汗珠,看着杨芮眼神并不友好,厉声道:“你是谁?!”
杨芮缓了缓呼吸,解释道:“她迷路了,我送她回来。”
女童没说话,只是挣开杨芮怀抱,泪眼婆娑地抬臂,指向屋中,“娘,娘她死了。”
男子眼眸一瞬间瞪大,不可置信地看了眼凸窗映出的人影。
他双腿一软,身旁的坊正及时稳住他。
等他站直,抹了把脸,视线落在杨芮脸上。
“是你!”他眸子一转,抬手指向杨芮,不分是非地大喊:“是不是你!你与她说了什么?她才不会想不开!一定是你害了她!”
黑鸦离去,月光洒在院中。杨芮直起身子,衣摆落下褶皱,她难以置信地皱眉,试图心平气和地说:“我送阿满来的时候,从未踏进院子。只是听见呼声才进来的,进到室内便看到这一幕。”
男子轻哼一声,并没有听进去,而是反手抓住坊正的手臂,祈求道:“大人!你一定要为她做主啊!我娘子不能冤死啊!”
坊正神情严肃,半晌才沉声道:“去请亭长来。”他摸着胡子,迅速瞟了眼屋中那一幕,不忍观看,立即闭上眼。
一刻钟,狭小的院子里挤满了人,坊正站在中间,紧紧盯着杨芮,却从她眼中看不见一丝慌乱。
她垂着头,看向从头至尾都在哭的人,女童蹲坐在地上,不论杨芮如何问,她什么都不答。
杨芮心凉了半截。
“就是她!就是她闯进院子害了阿满的娘!”男子面生悲怆,紧紧攥住亭长袖子,不管是非对错,一顿指认。
亭长方才处理完东巷的事情,此时听得烦,叫人解下梁上白绫。女子平躺在地上,脖颈青紫,早就没了生息。
男子这才见状跑过去,扑在尸体上,大哭:“娘子啊!你怎么被她人害得如此惨!”
亭长看着院中询问的小吏,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女童垂着头,表情木讷,不论旁人问什么,都不答。
“是你杀害的她?”亭长不耐烦地问。
杨芮声音坚定:“不是。”
“就是你!这院中只有你一个陌生人。”男子站起身,瞥了眼阿满,又道:“你是不是想拐走阿满?!”
杨芮未理会他,冷静分析:“倒是你,将自己女儿丢在街上,人不知所踪。你不在街上找,而是直接回家,你怎知她在家中?”
男子神情慌乱了一瞬,连忙拽过阿满,抓住她肩膀,用力晃了晃,“阿满,你告诉他们,你快告诉他们!是不是这人杀了你娘!你没有娘了,阿满!”
阿满神情迷茫,眼睛扫过每个人严肃的脸庞,再也绷不住,大哭起来,模糊道:“是她害了娘。”
杨芮错愕。
“将这女子带走。”亭长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院子。
杨芮被一群人围着,走动不得,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她静静看着阿满,自愿被绑,半晌只留下无声叹息。
阿满眼神躲闪,低头躲进男子怀里哭泣。
牢房中不见太阳,有些阴寒。
杨芮被关进了一间牢房,牢中光纤微弱,她有些无力的在柴草垛坐下,看着双手沉默许久。直到腿脚发麻才抻开腿,腰间掉出了个素白帕子。
帕子手艺并不精湛,料子是普通纱布,角上歪歪斜斜绣着一朵百合。她展开来看,神色一凝,上面用血水写着两个字:“救我!”
远处有了声响,杨芮看去,只见着一身官服的人托着烛台走进。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大晚上还要审讯,狱卒站在牢房外,哈欠连连,他抬眼扫了眼杨芮,烦闷地白了一眼她,“问你话呢。”
杨芮不动声色地折起帕子,神色发冷,质问道:“你们就是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就关人吗?”
狱卒持笔,手腕一顿,抬起眼皮,低声道:“青红皂白?你进了狱中就该听亭长的话,问什么答什么。”
狱中砖墙发凉,只有桌上一盏暖色。
狱卒换了问题:“你为何杀害李满的娘?”
“我没有害她,更没有杀她。”
狱卒抬了下眉,声音阴沉:“说你杀了,你就是杀了,证据确凿有何辩解?”
“什么证据?”杨芮抬头问。
狱卒见她不见棺材不落泪,于是从册子中抽出一张纸,上面一段文字,最底下是个歪斜的人名,他道:“李家阿满指认你了,她说就是你杀的。”
“……李满指认我了?”杨芮站起来,走进了些,纸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事情经过。
“大姐姐将她娘杀害,并且逼着阿满不要说,即使有人问也说是阿满不知道。但阿满还是要说,只因阿满不愿娘亲无缘无故冤死,阿满想要娘亲。”狱卒一字一句读着,“听见了吧?你最好是承认,不然免不了一顿刑罚。”
杨芮盯着他的眼睛,低声道:“阿满她恐怕没有学过字吧?”
狱卒急着道:“你如何知道李满没有学过字?这就算不是她亲手写的,那也是她亲口说的。证据确凿,你想说什么都没有用!”
杨芮眸子沉了沉,深吸一口气,平静地问:“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狱卒没想到她如此直接,慢慢收起了笔,上下笑着打量她,“外城人吧?长得不错。东间坊有户人家姓李,那家人正找人说媒。”
他顿了顿,笑得贼眉鼠眼,“只要你过去,就保你不死。”
这句话,劈在了杨芮头上。算盘都开始明着打了,她眸子发寒,咬着牙,不知要说什么,脑中的话,到嘴边全部压了回去。
“不愿意就继续待着。”狱卒料她没有反抗能力,哼笑着离开。
他带着光源离去,狱中一下子暗下来,月光洒进来,却也微弱。
杨芮坐在柴草上,抱紧了双臂,她为了出来玩,只穿了件薄衫。狱中一点温度都没有,时间越久,她手脚开始发凉,直到双手已经冻僵。
她复盘这一天经过,有一些委屈。她明明出于好心,为了帮助人,却这些人不分青红皂白的污蔑。
杨芮不想争辩,下山一路走来,以为所有人都是善的,以为孩童生来不会骗人,以为只要做了就是对的。
从没想过会因善意陷入困境。
她头靠在墙面,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神经,这样耗着不知过了多久,睡了过去。
天亮微微亮,杨芮浑身发冷,连打好几个喷嚏,额头开始有些发热。
此时,牢外有脚步及谈话声响起,她朝那处看去,只见着一道身影缓缓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