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连听到屋内一声惊叫,连忙从屋瓦上跳下来冲进屋内。
“个春。”
个春撑着一双圆眼睛,愣愣地盯着床顶,满头汗珠,脸色通红,像是丢了魂一般。她缓缓转过头,见是东连,才知道自己还活着。
“如何?”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带银色面具的人?”
东连摇头:“什么银色面具?你探出了什么?”
个春的神智慢慢清醒过来,她没有直接回答东连,瞥见了桌子上完好无损的白烛,她连忙下了床走到桌前,揭开水壶的盖子,先凑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又抓起一只茶杯,倒了一杯水,仰头就咽了下去。
东连默默看着她一系列的动作,松垮的道袍因为被汗浸湿了,贴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段玲珑丰腴的曲线,如云的黑发披散在她圆润的肩头,将她精致的小脸掩盖在了月色的阴影中,紧闭的睫毛微微颤动,一颗汗珠恰好滑落至她的眼角,晶莹剔透,像是她流出的一滴眼泪。
她喝得急切,一行清水从嘴唇与杯口贴合的缝隙中流了出来,沿着脸颊脖颈再缓缓流进她微微敞开的胸襟里,恰巧起了一阵微风,别至耳后的几缕发丝被吹得粘在了水流经过的地方,团在她白皙的胸口上,像是一朵羞怯绽放的墨莲,让人忍不住想要触摸……
“果然如此!”个春重重放下茶杯,就要告诉东连事情的始末,转身看见东连有些怪异的眼神,摸了摸嘴角,道:“你怎么了?”
东连回了神,慌忙别开视线:“我看你气喘不均,神情紧张,可是与那鬼魅交过手了?”这是怎么了,看她那水润丰盈的嘴唇,他竟然有咬住它的冲动!
回忆刚才如同真实经历的梦魇,个春仍有一丝惊疑和后怕,“东连兄,你有听说过梦淫妖么?”
“梦淫妖是灵鬼的一种,是人间梦境五大梦君之一,主要负责启蒙人类繁衍,因所主之事淫,过则为邪,所以其亦正亦邪,亦灵亦鬼。怎么,杜家香料一事是梦淫妖在作祟?”
个春想起那个银面男人说的话。
“八九不离十。”
“如果是梦淫妖……”那么关于那些用过香料的女人的传闻……东连顿了顿,接着道:“也便解释得通了。”
东连看个春的样子,料想她必定在梦境中与梦淫妖交过手,便问:“梦君擅长摄魂结境,以幻术囚困受害者魂魄,一旦魂于梦中死,身便形同行尸。三界之中,只要它想,没有它杀不了的人。”
“住在天上的那些法力高深的神也可以?”
“梦境是梦君所结,法术在梦境中起不了任何作用。”东连可以肯定她毫发无伤,忍不住问道:“你既要擒它,它却并未杀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东连兄果真没有见过银面男人?”个春反问。
东连皱眉:“我一直守在屋顶,并不曾看见有任何人进出。”
个春点点头,忽又转头看向他,“我入梦的时候,你也在屋顶?”
其实,他在她以身犯险之前,就隐约猜出可能与五大梦君有关。可能出于同道友谊,也可能是想尽快完成与梅余香的买卖,所以对于个春单独行动他才有些不放心。
“我怕你能力不够,以防万一。”
东连的语气有些飘忽,心底那份莫名的慌乱不知从何而起,他突然对自己有些不悦。甚至怕个春有什么误解,画蛇添足加了一句:
“说实话,你虽安然无恙,我倒有些失望。”
不过,他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
个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她可有发出什么异样的声音?可是,这怎么好问出口,问了,他会如实回答?何况他刚才看自己的眼神……他八成是听到了!唉!丢脸丢到紫竹观了!以后走路,必须得绕着他,越远越好!
**
杜家破产,一夜之间举家迁离,谁也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风靡一时的杜家香料从此销声匿迹。劲敌铲除,梅老板总算稳住了香业老大的名号,喜不自禁,竟然媒心大发,先是嚷嚷着要给东连说媒,最后被东连冷漠的言行回绝,怏怏之余,又把过剩的热情投放到个春身上。
才没两天,他就已经让个春与业界十几位富裕纯情的公子们明里暗里见上了一面。
结果落花无情,流水有意,纯情的公子们都对个春一见倾心,除去几个因腼腆不敢主动搭话的,几个因自卑只敢躲在家里单相思的,剩下几个固执的,哪怕个春板着个脸严词厉拒再三声明自己坚定的单身立场,他们也总是固执地埋伏在薛府的门前准备了一堆诸如花车、乐仗、舞队等“示爱惊喜”。
更有甚者,长驱直入打入薛宅内部,买通薛府下人传情带话,放飞鸽寄花信,孔明灯上话相思……
为此,她害怕薛落玉认真的探询和薛沉碧灼灼的眼神。
也没少被乌鸦嘴的白谈取笑:“你看,我没说错吧。”
有时远远看见东连,察觉到他投向自己的眼神,更会让她尴尬万分,赶紧垂头赶路。
以至最后被逼得闭门关窗,宅在房里多日也不愿出来。
这夜,听见屋顶上的鸽子们咕咕咕的声音小了些,她才揭开房瓦,蹭的跳上了屋顶。刚刚站稳,就有三四只信鸽飞扑着落在她肩上,争先恐后要让她解下腿上系着的花信。
皓月如盘,红粉花信在屋顶上洒得到处都是,有些被风吹得展开,依稀可见什么“吾爱亲启”“卿若神女”“卿之回眸,已觉心去”……个春撇撇嘴,一一解下信鸽腿上的花信,随手一扔,觉得好笑。
信鸽腿上的束缚解开后,有的欢脱地在房梁上蹦跶,有的把脑袋藏在翅膀下小憩,有的紧紧盯着个春仿佛催促她赶紧回信以便好回去交差,极为敬业。
个春叹了一口气,拂开一片空地,坐下来。
夜晚的武兰都灯火通明,比之白日更要热闹。长巷纵横,屋前的灯笼摇光晃影,楼阁林立,檐角的吊铃叮铃作响。晚风徐徐,有阵阵酒香,挑夫卖夜宵的吆喝声浑厚悠长,花楼女子的笑声则由远及近喋喋如浪。在灯光不及的街道,更有鬼言魅语时隐时现,随着月上中天,嘤嘤祟祟,层层叠叠。
“明日庙会夜巡,小柔可愿与我相约?”
“欲赴公子府,恐不夜巡。”
……
“西郊有新女,明夜共俘之?”
“公子府设宴,愿往。”
……
“同欢三年,缘何今夜拒我?”
“公子爱洁,明日有宴,女秽不得近。”
……
九月初七,庙会夜巡,这些小鬼们也打算混迹过节,只希望它们别闹事,不然……“公子”是何人?什么宴会,竟然能比庙会夜巡更吸引它们?……那个银面男人,墨发红衣,银光冷面,上一次见他好像是在魏府……
夜风轻撩,困意如潮。个春思绪飘散,昏昏欲睡。旁边的鸽子忽然拍翅纷飞,窸窣魅语瞬时消失,耳旁肃然一静倒让人清醒了。
“站在小春的房顶上看夜静,感觉就是不一样。”
个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拍了拍袍子,准备回屋去。
“小春,我要走了。”
个春停下脚步,扭头看他。白谈是个动和尚,从不会在某一处呆太久。只是他今日的神色……
“不过小春,如果你不想我走,我也可以留下来陪着你——”
“慢走,不送。”
什么呀!游历四海寻花问柳,恐怕他高兴都还来不及吧!怎么会伤感?
个春一跃而下,盖好房瓦,赶紧熄灯睡觉。
自从与白谈重逢,她就没遇见什么好事,如今这尊瘟佛终于要走,她还是不要胡思乱想地好。